玩物養志——談龜鈕（三）

作者：趙獅公

【四靈印】

在華夏文明中，其經驗智慧的獲取，大多如同《易經．繫辭傳》所說：「仰則觀象於天，俯則觀法於地，觀鳥獸之文，與地之宜，近取諸身，遠取諸物，於是始作八卦，以通神明之德，以類萬物之情」，而能將之落實在生活上，做到「以簡御繁」。

在老一輩的篆刻界中，還常有作四靈獸入印的設計，這是源於漢代習俗，認為以此四靈圖騰圍繞於姓名之外，可做到趨吉避凶之效果，就像現代開運印章一樣，可知人性人情古今皆然。

這四靈圖騰的由來，即是古人觀察月亮落於黃道十二宮與廿八星宿天的相關位置，從而確定四季的變化，使人類在生活型態有所依循。這種經驗智慧便融入了〈乾卦〉的卦辭：「元、亨、利、貞」之中，《文言傳》更進一步的解釋：「元者，善之長也。亨者，嘉之會也。利者，義之和也。貞者，事之幹也。君子體仁，足以長人；嘉會足以和禮；利物足以和義；貞固足以幹事。君子行此四德者，故曰：乾，元亨利貞。」

簡單說明，就是古人從四季變化當中，深刻體驗春耕、夏耘、秋收、冬藏的生活智慧，進而體會岀生命生生不息的真諦，在在充滿著濃厚的人文情懷，傳達著某種神祕的訊息。

運用在四季與方位上，四靈獸分別以「青龍」代表春天，東方；「朱雀」代表夏天，南方；「白虎」代表秋天，西方；「玄武」代表冬天，北方。而這「玄武」，就是以「龜」作為圖騰，以黑色為玄，取堅硬甲殼為武，故稱之。我們再深入探尋，北方在後天八卦為「坎卦」，主水、主險也主智，這也是諺語上常說：「仁者樂山，智者樂水」的由來。能在險阻之中優游，若非大智慧者，何人有此能耐，故「龜」也能象徵智慧。

◎四靈圖示

◎四靈印
王壯為先生篆‧葉公超。出處：民國五十一年八月「海嶠印集」

【舍爾靈龜，觀我朵頤】

而會以「龜」的造型鈕式來做為尊貴身分的象徵，尤其是用在皇太子黃金印之上的重要理由，想來非《易經》〈頤卦〉初爻爻辭莫屬。

在《易經》中，〈頤〉和〈大過〉兩卦在卦序一前一後，又互為相錯相綜卦，是在談肉體與精神生死死生之卦，《易經》的這種安排思維，可由《莊子‧養生主》當中，藉由庖丁解牛的殺生來談養生一般，看似矛盾卻又緊緊相依。〈頤卦〉上卦為「艮」止，下卦為「震」動，有張嘴咬合吃食之象，是談論飲食養生以及食物鏈、生態之卦。

〈頤〉卦初爻如是說：「舍爾靈龜，觀我朵頤，凶。」舍者捨也，爾者汝也，在頤養之初就出現凶兆，應當是有意加以警示之處。而爻辭之義，明顯有你我的對待關係。就《易》理而言，上下、內外卦有承、乘、應、與的爻際互動。下卦、內卦的初爻，對應上卦、外卦的四爻，而四爻爻辭如是說：「顛頤，吉。虎視眈眈，其欲逐逐，無咎。」

就在這種應與之下，知道了初爻是看到四爻在大口喝酒、大塊吃肉的象，而且還吉、沒事，無疑令人生起羨慕模仿之情，由此點出初爻的意思就是說：「捨棄你自己的靈龜，看我大快朵頤於食色，在追求無窮的慾望下，結果當然是凶。」

在這裡，自己的「靈龜」又究竟所指何物，又為何可以被捨棄呢？

我們從《景德傳燈錄》中，記錄唐代大禪師石頭希遷和尚的描述段落，來了解「靈龜」為何物：「師看《肇論》，至會萬物而為己者，惟聖人乎……至哉斯語也，遂掩卷，不覺寢，夢自身與六祖，同乘一龜，游於深池之內，覺而詳知，靈龜者智也，池者性海也，吾與祖師，同乘靈智，遨遊性海矣，遂著《參同契》，發明禪宗之旨。」

禪宗修持，專以「直指人心，見性成佛」，石頭和尚應該是將「靈龜」當作一名詞，視為如前段敘述一般象徵「智慧性海」，卻沒將「靈」說出來，而這可從《易經》中，進一步詳實的推演出「靈龜」之象。

◎龜鈕‧廖德良

【天爵自尊吾自貴】

〈頤卦〉下卦為〈震卦〉，有長子、主宰和〈復卦〉之象，明白指出「靈龜」就是下卦內卦的〈震〉、就是〈復卦〉初爻的天地之心，就是良知良能，人內在的生命主宰。特別是「靈」，是天命之所鍾，就如同佛家講修行修心的「心」一樣，無定在，無所不在，生生世世輪迴根本的那個東西。儒家思想便假其名說，在天就稱之為天「命」；在人就稱之為「性」；在肉身上就稱之為「心」，心主乎身。一個人的內在與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樣的特質與天賦，就稱之為「獨」，這就是《中庸》開首的前三句所說：「天命之謂性，率性謂之道，修道之謂教」，此是全書之主旨，已然將華夏的人天思想囊括無遺。

接下來又說：「道也者，不可須臾離也，可離者非道也，是故，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，恐懼乎其所不聞，莫見乎隱，莫顯乎微，故君子慎其獨也。」真心為「慎」，《易經》將〈復卦〉視為小太極，就是要真心守護〈復卦〉初爻的天地之心、守護自性、守護生而為人的根本，就是「慎獨」。

佛家的諸佛眾菩薩，依其各自願心發願，如阿彌陀佛的四十八大願、觀世音菩薩卅二大願的「應以何身得度者，即現何身而度之」、地藏菩薩的「地獄不空，誓不成佛」等等願心，各自依己之特質能力去做修持與運用，皆是在「慎獨」的修為下所呈現，此即是由易理推演出的觀點。如是即明白〈頤卦〉初爻凶象所告誡的：「當你捨棄自己的自性智慧、自己內在的良知良能，而拼命去追逐外在事物與名利誘惑，其結果必然是凶險萬分」。

所以，「靈龜」當是象徵每個個人與生俱來的特質（天命謂之性），是體；與後天努力修為的呈現（君子慎其獨），是用。在皇太子黃金印之上，置一「靈龜」，除了有祈福天命永祚之外，更賦予一種深層的告誡與期許：在人生道上，知自己性之所在，才能順天修道成德，「不知命，無以為君子」。

◎龜鈕‧廖德良

【賞析】

在粗略了解華夏文明中「靈龜」的角色後，再次看到「龜鈕」，是否會有不一樣的感受？欣賞把玩之餘，對造型所應呈現的刀工神韻，又是否比較有依循的準則？例如印材的色澤深淺，對鈕式整體呈現出亙古智慧、敦厚質感有否影響？又或是龜背上紋飾著具時間感的六重稜紋，還有最直接的外表：厚重的龜甲襯裙、光滑的古老腦袋、和布滿皺紋的脖子，一種充滿老壽星的味道。

以往文人多以龜鈕印章做壽禮，或常以「某某幾十以後作」等印文，做為作品或收藏的斷代之用；或鐫以智慧銘言做為自用印；或常以「某某長壽」等字入印。此義源於《道德經》中的「死而不亡者曰壽」，長壽不僅是講時間，更有文人士大夫風骨精神長存之意，此皆為書齋的文人意趣，想來這種印材、印文與印鈕三位一體的融合，富有濃厚而多重的文化意涵，是一種最貼近人的藝術玩物。

◎藝生作品‧龜鈕

此印鈕為藝生作品，特色著重在龜背上的雙重六重稜紋，龜襯雙回紋內還有稍微往內挖凹，四足做皮鱗紋，在寫意的輪廓線條下保有細膩心思，呈現亙古韻味。

◎老味的龜鈕‧壽山月尾‧廖德良 1970年代作品

在不到六分印材上刻龜鈕，作品重點在表現五官神韻，龜背上就以羅鍋與乳釘裝飾，以玉雕的形式表現。